烧游记之——客途余音 秋恨袅袅

文 · H K Lee

蓦然回首,我第一次听《客途秋恨》,已经差不多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了。

我生长在一个小康家庭,父母亲在五十年代初从广州带我到香港定居。父亲是小商人,经营塑胶花生意(香港首富李嘉诚发迹的行业),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终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五、六十年代,我家中有一部黑白电视机,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事。我依稀记得,当年《丽的呼声》还是黑白时代,我的邻居及一班小同学,经常藉故到我家,串门为名,看电视为实。

以前的电视节目,甚少广告,电台主要收入来源是靠每月征收的月费。那时候的节目,时间算得不像现在这么准确,节目与节目之间,常常有三至五分钟的空挡。我最记得,这个空挡多数由音乐节目填满,早期大多数是猫王、法兰斯纳杜拉等歌唱表演。到了后期,则有木匠兄妹、美国民歌手Don Mclean的American Pie及Vincent等名曲出现。

那个时代,香港华洋杂处,一方面受英殖民文化影响,欧西流行曲大行其道;另一方面,广东老式粤剧的传统依然倍受重视。香港人常称粤剧为“大戏”,这名字既有规模庞大,又有大众化的意义在内。

父亲是位旧思想的文化人,写得一手好字,但不喜欢应酬,每天放工很准时回家。我和父亲甚少勾通,比较含蓄,或者说是属于内敛式感情,但不是我们感情不好。较有年纪的朋友,应该领略得到,以前的父子情与现在的很不相同。

我虽然不常与父亲谈话,但极为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父亲闲时最喜欢自打拍子,哼唱大戏,自我陶醉。我记得父亲最爱唱的,就是“凉风有信,秋月无边”的《客途秋恨》了。

当时,我当然不知道父亲在唱些什么,只觉得他唱来有板有眼,毫不含糊。其实,不单是父亲,就连叔叔或是邻居,也爱唱《客途秋恨》。

当时,父亲有一台德国德律风根灯胆收音机。在那个年代里,收音机等同Hi-Fi,听广播已是十分高级的享受,从单声道到双声道,从短波到AM、FM,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楚记得,从收音机播放出来的《客途秋恨》,有一种历尽沧桑的感觉。

每逢周末,父亲总爱带我去港式茶楼(香港旧时叫茶居)饮茶。那个时候的茶楼并不单纯只是间茶楼,经常有现场广东大戏听。

在茶楼唱戏的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大多身穿窄身旗袍,演唱当年最流行的粤曲。在一旁拍和的音乐师,最少一人,最多可到十多人。茶楼内喧哗声往往不绝于耳,但歌手仍然卖力地演唱。这种气氛,比起现在一些酒廊乐队敷衍式的表演,不可同日而语。

父亲带我去茶楼,母亲则喜欢带我去戏院看大戏。我最记得任剑辉与白雪仙合演的《帝女花》,以及麦炳荣和凤凰女合演的《凤阁恩仇未了情》。银幕上的“雪花”(画面模糊,极像雪花),及座位底下的瓜子碎、白榄核,都不曾妨碍我的视线。

我到今天还清楚记得,戏院内的大锣大鼓、震撼人心的音响,比起今天我们发烧友家中名贵、高级的Hi-Fi系统,还要“现场”,还要逼真。


我猜想,父母当时只是找我们作伴,他们绝对没想到,这些点点滴滴的情节,不知不觉地启发了我对大戏和Hi-Fi的热忱。

当时香港的戏院,除了上演广东大戏电影之外,还有几间专门给戏班作现场表演。很多时候我放学都不马上回家,总喜欢在戏院外徘徊,欣赏那些黑白大戏硬照。每天一到晚上七、八点,戏院外简直是人山人海。幸运的话,还能看到那些大老倌,向他们要求签名。

我亲眼看过的大老倌,不计其数,但印象最深刻的,要算是陈宝珠了。在大家印象中,陈宝珠只与吕奇合演过玉女爱情戏,其实她也唱大戏,甚至还出过唱片。她比我大几岁,待人十分和蔼亲切,我和她有缘讲过几句话。

我读中学的时候,香港的广播节目,可谓百花齐放。让我有机会接触欧西流行曲、古典音乐。虽然如此,最令我投入的,却还是几位粤剧大老倌的戏曲演出。

时至今天,我最欣赏的三位粤剧女伶,就是任剑辉、徐柳仙及红线女(排名不分先后),而男声则是白驹荣和梁醒波。

很多认识我的发烧友,似乎无法理解我的想法,他们通常都觉得,粤剧的演唱方式十分吵闹,而且录音马马虎虎。事实上,我所欣赏的几位男女名家,他们的歌艺,不但被视为粤剧界的艺术瑰宝,而且还属于天皇级人马。

任剑辉的女扮男装是一绝!她用女声唱男声,气定神闲,高音域通畅无阻,感情的掌握更属爆针级数。

徐柳仙是一位风格独特的歌手,她歌声中蕴含苍凉、自伤的味道。我常有一个怪念头,如果我有幸为一位女歌手写自传,首选就是徐柳仙。她晚年坎坷,因车祸折断左手左脚,伤愈后再遭病魔缠身。一代艺人,如今只有听曲思人,空余追忆。

红线女是名奇女子,她在文革时所经历的遭遇,闻者心酸。我觉得,红线女的高音唱腔,自成一格,她的级数可与我熟悉的国际女腔皇后Callas平起平坐。

作为粤曲发烧友,女姐的唱腔是考验系统的好帮手。如果一套系统能够把女姐播得出色,音色必是非同小可。如果播放女姐不恶声,也可算是合格有余的紫铜了。

至于我最喜欢的粤曲男歌手,白驹荣凭《客途秋恨》原唱者的身份,稳坐首位。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荣誉,因为严格来说,白驹荣属于一曲歌王。除了《客途秋恨》之外,甚少名曲传世。不过,贵精不贵多,即使白驹荣只唱过一首《客途秋恨》,在我心目中,他永远都站在山顶的巅峰。

多年来,我搜集各个版本的《客途秋恨》,至今已有十多张CD及一张黑胶碟。其中,白驹荣一人已占了六张。老实说,我只钟爱白驹荣的版本,购买其他版本只是基于收藏理由和好奇心驱使罢了。

我心目中认为“天下无敌”的《客途秋恨》,其实只是一张东拼西凑的黑胶碟。我甚至不敢确定这间所谓“香港长城唱片公司”出品的黑胶唱片是否属于翻版碟?

这张黑胶碟的歌曲配搭十分“无哩头”,第一面是白驹荣演唱的《男烧衣》(他另一首南音杰作)以及《客途秋恨》。第二面则是梁无相、余丽珍合唱的《光绪皇夜祭珍妃》及《光绪皇偷会珍妃》

虽然这张黑胶碟极有可能是张翻版碟,但里面收录的《客途秋恨》,可听性却是最高的。其实发烧友都得接受的一个残酷现实,即使CD录得再出色,还是无法超越LP半步。

悄悄地告诉你,我所收藏的两张《客途秋恨》黑胶碟,都是在淡水河边“拣”到的,有一张甚至不超过五元,这种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的第二个最佳版本非常离奇,我把在淡水河购得的黑胶片,以德律风根小型开卷式录音机重新翻录。奇怪的是,白驹荣的念白,透过开卷式录音机播放出来,竟具有强烈的空间感。

大家都知道,录音的好怀,空间感是重要的一环。当然,这种玩法并不寻常,我一年最多也只玩上一两次,享受一下这个“李氏”制作的成品 。

接着,我所要推荐的两个CD版本,其中一张封面跟我那张黑胶碟几乎一模一样,但出品公司却是香港天声唱片,我估计是从同一个母带录制的。这张CD, 有黑胶碟七、八成的功力。由于CD是“即食面”,我也不忍心落井下石了。

另一个版本则是由中国唱片、广州公司出版。这张CD独特之处,就是唱片公司摘取了白驹荣五十年代末的歌喉(只是人声而已),然后由广东乐队重新演奏配乐。这种情形跟邓丽君那张在朋友家中录制的《忘不了》一样。歌声是原汁原味,但配乐则经过“加料”。

作为一般发烧友,应该比较容易接受这个版本,一来它录音、制作出色,令白驹荣的歌喉与配乐配合得天衣无缝,更重要的是,它没有了“炒豆声”(我本身绝不介意炒豆声,就《客途秋恨》来说,有甚至好过没有)。

我还有一个十分喜爱的版本。这张CD属于杂锦碟,据我听歌的经验来分析,它应该是从78转黑胶碟翻制出来的。我只能够说,如果阁下钟情于最怀旧、最老掉牙的声音,你会爱上这个版本。我是在香港女人街档子买到的,而且也只是五块钱而已,但千万不要问我何处再觅“芳踪”,我可回答不了。

除了白驹荣之外,另一个出色的《客途秋恨》,是出自新马师曾(香港永祥唱片的新马仔),监制是闹过家庭大风波的女主角——新马仔夫人邓洪金梅。

这张《客途秋恨》属于“加料”之作,比一般《客途秋恨》长一倍。其实,在《客途秋恨》各版本中,最长的可达一小时,而白驹荣及其他演唱者的版本大多经过删减。

新马师曾的《客途秋恨》,斯文淡定,别具一格,是值得推荐的版本。可惜一山不能藏二虎,珠玉在前,新马仔的版本只能屈居次席。大家聆听这个版本时,得有心里准备接受它的录音比较干。然而,用古董系统来测试这张CD时,其韵味浓郁,依然有相当高的可听性。

近期本地另一相当热门的版本,是由雨果出品,区君祥主唱的。这是雨果五、六年前的制作。除此,区君祥还有两张南音专辑,另一位老人家甘明超也有两张,共四张。这四张CD,连同后来另一张南音精选,通通都在我的收集范围里。
老实说,在今时今日的唱片出版业里,我很佩服雨果惊人的“大手笔”。以专业器材现场录制南音,雨果的诚意实在令人钦佩。两位歌者当中,我比较欣赏甘明超,他的歌喉终究是老练些,风格较为突出。对于初入门的粤曲爱好者,区君祥的《客途秋恨》是我的首选推荐专辑。

另一张雨果出品的陈玲玉《祥林嫂》,论Hi-Fi效果,已经难能可贵。但论演绎,陈玲玉仍输她的师傅级徐柳仙一筹。

其实,无论是粤曲、古典音乐或爵士乐,从小提琴家、钢琴家至指挥,在我心目中都已经“终章”(closed chapter)。就我熟悉的粤曲来说,任剑辉、徐柳仙、红线女、白驹荣和梁醒波等,已经把粤曲艺术推到一个巅峰,且前无古人(因没有录音比较),后无来者。我几乎可以肯定,就算区君祥本人也会佩服白驹荣,把他视为一代宗师。

我的Hi-Fi资历其实很浅,源于《客途秋恨》,甚至可以说,我的系统全部都是以它作为校声标准。今年初,我逐步实现了我自己的三个理想系统的梦想,今天在这里公诸同好,还望大家不要见笑。

我的主力系统设在房间,用旧款Marantz 8推一对Goodmans Axiom 80全音域九英寸半的喇叭。我的玩法是,用一对大如雪柜(比普通雪柜更大)的三角型喇叭音箱(一只宽四十多英寸),放在墙角两边,以增强低音效果。

我常常觉得,在小房间玩大喇叭的效果非常理想,但我还在不断地探索及研究这个系统,希望有一天能让喇叭消失于无形,让白驹荣在“现场”用最真挚的感情为我唱一段《客途秋恨》。

至于我最近在客厅所设的第二个系统,就更为离奇。我放弃了一般发烧友追求的双声道系统,改用单声道(mono)。从Hi-Fi角度来说,双声道自然胜过单声道,不过我自从接受了单声道的效果后,心情如释重负。以前苦苦追求的音场、聚焦、动态等术语,现在完全可以抛诸脑后。

特别是用单声道来播放《客途秋恨》、华语老歌和简单的器乐曲,我差不多可以肯定地说,单声道不但不输给双声道,在某种情况下,你更可以单刀直入地感受演唱者的情绪与气氛。

我的第三个系统设在主人房,古董Marantz收音扩音机推LS 3/5a,只用于听收音机广播。这对喇叭已经陪伴我不少日子,我对它爱恨交加。直到今天,我得出三个结论,第一,不论价钱,LS 3/5a是最佳的书架型喇叭,横扫其他对手!虽然它播放《客途秋恨》,欠缺一点点沧桑感,但已经算是相当出色。

第二,坦白说,我玩LS 3/5a这么多年,还搞不懂这对喇叭,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对它一无所知。不理解这番话的人,见我边赞它边说搞不懂它,肯定觉得我是痴人说梦话,但当你想深一层,可能又会觉得有一点点哲理性。这种情形,就像我玩一个系统越久,越不懂得这个系统一样。

第三点说起来也有些匪夷所思。我发现LS 3/5a最佳的表现竟是收听电台广播!我爱在清晨或者深夜使用这对喇叭聆听广播节目,很奇怪,从前那种玩LS 3/5a的重担,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换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我想,我的观点不免引起一些人的争议,但事实上,我依然觉得我并没有浪费这对喇叭,我只不过是把它恰如其份地放在一个最适合我个人要求的位置上。

其实,在我心目中,无论什么系统,只要是播放《客途秋恨》,都同样地动人。只要你能够放开胸怀,尽情投入,你就会惊觉,这首粤曲名作会带给你无限的想像空间。

每回我听白驹荣的《客途秋恨》,必定百般滋味必涌上心头,那五、六十年代的美好时光一幕幕浮现眼前,令我感觉时光倒流。然而,我更忘不了的是,教会我这一切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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