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有信 秋月无边

文·【易有伍】


易:在我身旁的是区君祥先生,我们合作录音的《客途秋恨》、《大闹梅知府》已有四、五年的历史,唱片推出后也很受欢迎,很多人认为区先生的唱功很有韵味。 2002 年 9 月,我们在新加坡的 CD 欣赏会中播放区先生的《客途秋恨》时,引起相当大的轰动,许多人都说怎么这样好的东西,从前竟不知道。现在很高兴可以在香港采访区君祥先生。可以告诉我们你是怎样学习南音的吗?

区:其实我并没有正式的老师教,我只是觉得别人唱南音很好玩,我也玩玩而已。我年幼时已对粤曲曲艺有兴趣,七、八岁时已开始学粤曲,也学其他广东音乐与西乐,是我的舅父栽培我的。由于我的父母要外出工作,自小便寄住在舅父家。我的舅舅很疼我,知道我对音乐曲艺有兴趣,便请了几位老师回来教我中西乐及唱歌。四十年代有部收音机已是很了不起,我舅舅也买了一部,还有旧式、手动的留声机。我的启蒙老师是澳门的刘就瞽师和银娇师娘,他们主要教我唱。后来他们离开澳门,我舅父又请了别的老师教我。十岁时我加入了音乐社,初时他们还嫌我太小哩。这家音乐社在澳门历史颇悠久,叫“半闲音乐社”,组织音乐社的叔伯辈现已离世。音乐社有几位专业的音乐老师,其中一位教我锣鼓的老师,觉得我学得不错,便带我出道,到戏班工作,也做音乐堂局、歌坛等,也到过香港去。我们曾跟何非凡先生的“非凡响”,麦炳荣先生的“大龙凤”、“锦添花”,陈锦棠先生的剧团,以及任、白的“仙凤鸣剧团”一起工作。我这位老师现已移民到加拿大温哥华,很久不见了。后来我感到歌坛、戏班的事业日渐式微,便转业做法事、功德的行业。今天我的正职仍是做功德的伴奏乐师。行内的职务叫“醮师”,工作是为和尚大师、师姑、道士及道姑念经作拍和及伴奏。我亦有念经,当“喃呒”。因为喜欢音乐,舍不得离开,故忙里偷闲也会做点业余的乐师。

易:你谈到大部分工作是从事醮师,除了念经外,你主要演奏什么乐器呢?

区:做乐师的主要乐器离不开唢呐、笛子或胡琴、锣鼓。如果乐队的规模较大,也会用上扬琴,甚至西洋乐器色士风。

易:你怎样为醮师音乐归类呢?它是属於道教音乐,还是广东音乐?

区:拍和道教仪式时便成为道教音乐,拍和佛教仪式便是佛教音乐,它们的腔调是不同的。

易:是很不同还是很接近?

区:有些很接近,有些是很不相同,个中比较复杂,如果少听不是很熟习的话,可能会混淆。

易:说回南音,我们录制的唱片,口碑非常好。如果用音乐的分类来说,南音就好比西方音乐的怨曲,它是中国特有的怨曲,比较悲怨,特别是中年人听了会很有感触。你怎样看南音在音乐上的特质?

区:南音确是采用哀怨的、鸳鸯蝴蝶派故事,或某些古人的故事较多,但喜剧收场的也有。演唱者便是根据剧情去表达剧中人的心声。广东音乐与南音是有关连的,南音其实是广东音乐里的说唱,有其地道性,故与粤曲、粤剧很有关连。从前有位梁以忠老师,他根据一种清代流传下来的妓女木鱼曲艺“粤讴”(俗称“解心”),取其味道和地道性,创造出一种唱腔,用於粤曲的梆簧、慢板、中板,名为“解心腔”粤曲。

易:我听南音不算太多,但我发觉区先生唱的南音的唱词发音,跟我听过的其他人如甘明超、唐健垣、白驹荣先生有少许不同,不知是否与你的原籍有关?到底是什么原因这么特别?

区:我并未感到很特别,主要是模仿我的老师们,包括刘就瞽师、王德森瞽师、已故的杜焕瞽师,以及何臣、朱仲平、叶航老师。是他们引起我对南音的兴趣,我很喜欢跟他们一起唱南音。我发现他们唱起来很特别,如发音之类,很地道,便刻意模仿他们。这些发音有些是模仿旧时广州西关口音,但西关口音太重,又好像俗了一点。何谓“地水南音”呢?“地水”其实是有文化的人对失明人士的称呼,即先生、师傅的意思。地水南音便是失明人士唱的南音。可能与他们的悲酸背景有关,所以歌声里有种沧桑感,而所唱曲词也增添了一份哀感。

易:记得当时录音的两、三个月里,每个星期三的晚上都去录。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转调的时候,到底你和你的伴奏师傅是在一种怎样的情况下转调的呢?是你作主导还是一起转的呢?

区:其实不只是南音,其他曲艺也一样,是靠耳朵去听对方唱,便能感受到对方需要如何运腔,有经验的乐师应该领略到唱者的需要的。

易:有时觉得转得很妙。

区:对!说句行内的术语,是很“夹口数”的。

易:这种即兴的变奏或变化,是唱者为主导吗?

区:是的,是以唱者为主导的,拍和的人会跟随他唱腔的转变而转变。

易:换句话说,你们一起演绎南音时,搭档便很重要。会否跟新搭档便不行呢?

区:问题也不大。如果是有一定经验的乐师,他们的脑海里便有这种旋律、概念,故应该是没问题的。

易:区先生也有唱粤曲,不知道在唱粤曲与唱南音时,在演绎上会有区别吗?心态上会不同吗?

区:其实这两种都是曲艺,分别不大。要看这首粤曲的剧情是悲还是喜,南音也一样,如果唱到有趣或较滑稽时,便尽量融入感情。

易:我的意思是指旋律方面,南音的旋律是大致固定的,一听便知道是南音,但粤曲却变化多端,包括许多外来的旋律、因素等。

区:粤曲都有几种旋律,我们叫“梆簧”,是大致固定的(注一),是有规则的,它们或加插了广东的谱子,或是西方时代曲的谱子来唱,那是有固定的旋律的。

易:在演绎上会否与南音有相当大的区分呢?要作出调整吗?

区:区分不是很大。

易:近年你与唐健垣先生一班老朋友经常在香港演出,起到一定普及的作用。现在知道的人多了,喜欢的人也多了,有否收徒弟呢?

区:没有。因为自己的工作很忙碌,没太多时间教学生。并非不想教,有空闲时我们可以研究,所以没有开班教。这与唐先生不同,他专门在曲艺文化中发展,比较专注一点,同时也有较固定的时间和固定的地方。固定地方不是太难,有固定时间便比较难了。

易:这几年有否从事新的南音曲目呢?

区:有。我将几首文章不错的粤曲,在征得曲主的同意下,将之增删,改为南音。暂时有三首,亦有些是未完成仍在构思中的。完成的有一首,也是说《客途秋恨》的故事的,原来曲名叫《莲仙秋怨》,这是当年广州名撰曲家陈卓莹老师写的,是送给澳门何贤太太唱的,是她的私伙曲。从前也有与她们一起玩音乐及唱曲,便将之改为南音,名为《孤舟晚咏》。另一首是套取粤剧老前辈梁醒波先生一首很有趣的粤曲,名叫《光棍夜枕筲箕》,我将之有所增减,改为一支警世的南音,名为《浪子回头》。第三首是为追忆、悼念老前辈小明星小姐而作的《七月落薇花》,是由何丽芳小姐唱的,我将之改为南音,名为《悼薇娘》。其他都是些未完成的作品,有一首是警世的神话,名为《游十殿》。其实道家或佛家都有这样的故事,即梦游十殿时看到阴间地府里的情景,寓意生前做好事,死后有好报;生前做坏事,死后有恶报。还有一首是《包公寻国母》,我仍在推敲曲词。

易:我们期待区先生刚才所说的南音,将来有机会可以录音出版。说回录音,你还记得几年前在唐健垣先生那里录音的情景吗?当时唐先生跟我说有计划为这批曲目录音,但他不建议到录音室去录,怕大家紧张,又怕时间太紧,当时一小时录音费七、八百元,怕你们有压力,而且也要搬许多乐器。他说最能够让你们放松、自然的方法就是到他那里录,因为平时你们一星期总有两、三天在那里聚会,因为聚会惯了,心态会很平和,一点压力都没有,我听了便说好吧,於是搬了套录音设备长期摆放两、三个月,每周三、日便去录两、三个小时。结果积累了几箱之多的母带,事後慢慢剪辑、混音。这段日子里,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我可以亲身近距离地听你们唱南音。虽然是辛苦,但对音乐感的收获却是很大的。不知当时录音与你们平日聚会有否分别,有没有感到压力呢?

区:我感觉没有什么分别,可以说是很自然、很平常、很轻松地玩。感觉很有趣、很好。

易:不过,当我跟别人说是在(香港闹市)西洋菜街旁的地方录时,许多人都不相信,他们奇怪怎么可能录得这样干净!

区:唐氏艺院的门窗是用双层玻璃隔音的,不过这录音确是录得不错。易先生,这是你的心血呀!

易:不能这么说,这是一种方法而已。我觉得录音最重要的是,让演奏者或演唱的人感到舒服,这才能发挥他们最佳的状态。否则,状态不好,录了也是白录。最后,想请问区先生最近在音乐事业方面,有什么新计划呢?

区:作为一位业余的音乐人,希望可以把一些值得保留、旧的曲艺拿出来让大家听听,与一班老朋友玩玩,或者商量是否可以出点唱片之类。

易:我也期待区先生可以帮忙,除了以前一系列的南音外,还可以为龙舟、木鱼一类,平日没什么机会听到的曲艺作点录音。

区:龙舟、木鱼我也很喜欢,但是我个人较少唱。

易:你有唱这类曲艺唱得很有味道的朋友,介绍给我吗?

区:唱龙舟、木鱼的人,应该有的,但得找一下。

易:曾在香港演出过吗?

区:有位老人李锐祖,喜欢唱龙舟、木鱼、怀旧的曲艺,他也唱长篇粤曲,或单支粤曲,已出了不少唱片、录音带,曾唱过一首短龙舟《孝顺歌》(注二)。

易:我也期待不久的将来有机会录制龙舟、木鱼的曲艺。今天非常谢谢区先生抽时间接受采访。今天在香港有演出是吧!

区:对!我与华光曲艺社的一些朋友、学生在牛池湾文娱中心演出。

易:说回上月在新加坡搞的两场大型音乐会,很多人喜欢《客途秋恨》得不得了,并强烈要求安排你们到新加坡演出。我期望明年或后年可以办成,我会努力去做的。我也希望不久的将来,可与区先生继续录一些精彩的音乐。谢谢你!

区:谢谢!

(按:本访问稿及注释乃经南音专家唐健垣博士亲自订正及补充,特此鸣谢!)

(注一)所谓大致固定,是指有特定的引子、起板、句尾收音及过门,而中间的旋律、加花音有三、四成不规定的自由变化。

(注二)1980 年以后,香港已无专演唱龙舟的前辈,只有唐健垣演唱过学自杜焕瞽师的《大闹梅知府》,水浒传故事的《武松打虎》、《武松祭灵》、《醉打蒋门神》,以及唐健垣自撰的《肥妹减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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