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筝辨

文·【希音阁主 】


写下这个题目,又觉得好笑,两件乐器有什么可辨的?但我隐约有一种担扰,在现代社会里,“琴”有被埋没的可能性,至少在新加坡,表面上看几近销声匿迹,当然我希望这是杞人忧天,无论如何,且允许我在这里唏嘘感叹一番吧。君不见。在影视作品中,由于对琴的无知,需要琴出现时,常常以筝代替,或者画面上是琴,可剧中人弹的时候却响起了筝的音乐,前者是不懂琴为何物,后者是不知琴乐如何。悲夫!前不久看了一部电视剧,故事中有表现古人弹琴的镜头,那人竟然坐倒了位置,还弹得煞有介事。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从编剧、演员、导演、制片主任到各级审片,居然就没有看出如此明显的谬误,可见人们对琴已知之甚少,难怪一些有识之士叹道:琴之不传也,久矣。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闲无事在敌楼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熟悉华族戏曲的人,恐怕对《空城计》中诸葛亮在城楼上的这段西皮原板唱腔并不陌生。《三国演义》第九十五回有“马谡拒谏失街亭,武候弹琴退仲达”,这个故事差不多是家喻户晓的,此时孔明手中的乐器就是我们要说的琴,孔老夫子也善弹琴,《史记》上说:“《诗》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二千五百多年前的《诗经》是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共收三百零五首诗,孔子能够将每一首在琴上边弹边唱,真可称得上是大音乐家了。

在中国古代,作为文人的重要标志就是擅“琴、棋、书、画”四大雅好,细追起来,这恐怕也肇始自万代师表的孔子,他以“六艺”授徒:礼、乐、射、御、书、数,其中“乐”就是教人们弹琴唱歌,那时就有“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君子无故不撒琴瑟”之说。从文字发展角度看,上古的“乐”所象之形就是张丝弦于木上,即为琴的形状,这么看起来,琴在中国音乐的地位可见一般了吧,所以古人云:“琴者,乐之统也。”在中国乐器中恐怕还没有哪一种能够称得上是统领音乐的,唯琴独享其尊。

筝与琴确实有很多相同之处,都是横放在演奏者面前,以手拨弹取音,但筝的形体较大,弦数多(二十一条或更多),每条弦下有一个码子,发音清脆嘹亮,两种乐器在曲目及表现意境上也多有不同,传统琴曲多《秋鸿》、《佩兰》、《秋江夜泊》之类,传统筝曲多《柳青娘》、《打雁》、《陈杏元和番》之类,其雅俗之别,庶几可知矣。

说了半天,琴到底是什么式样的呢?它长三尺六寸,象征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琴面上有十三个徵位,象征十二月加一个闰月;琴面为圆形,琴底为方形,象征天方地园:最初是五条弦,有所谓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之说(宫商角徵羽是中国传统音乐中音阶的名称),后来周文玉、周武王各加了一条弦,就形成了今天的七条弦,所以又称为七弦琴,由于它在中国音乐中的重要地位,以至于在华语中,琴已成了对乐器的通称,晚出的中外乐器常以琴字命之,如Piano, Violin, Accordien, Organ, Lute分别被译为钢琴、小提琴、手风琴、管风琴和琉特琴等等,而中国则有柳琴、月琴、胡琴、秦琴、牛腿琴等等,而真正的琴,常常要被加上一个“古”字以示区别,所在就有了古琴之称。

筝也有很悠久的历史,千百年来一直流传在民间,其音乐形象非常活泼可爱,普通百姓易于接受,筝的型制也在不断地发展变化,很少受到限制,而琴在很早以前就已发展得很完善了,我们现在用的琴与一千多年前隋、唐时期的琴,几乎丝毫不差,从某种角度看,任何东西,一旦放慢其发展变化的步伐停滞不前,就面临着被社会淘汰的危险,正是由于琴的高度完善,又比较古雅、高深,长期以来,只能局限在文人雅士的手中,很难在下层百姓中普及。

琴史

琴在历史悠久,古书上认为:“昔者,伏义氏既画八卦,又制雅琴,卦所以推天地之象,琴所以考天地之声也。”在中国古代。琴的流传,基本是局限在两个渠道,一是历代宫廷雅乐,也就是各典仪中所奏的音乐,自周代(近三千年前)起,中国人就将宫廷中所用的乐器按制作材料的不同分为八类,即“八音”:金(钟)、石(磐)、丝(琴瑟)、竹(箫)、匏(笙 竽)、土(埙)、革(鼓)、木。这种分类方法一直延续到清代末年,废除帝制,现代的祭孔仪式中仍然保留着这种形式,传统观点认为,流传在民间的古筝、琵琶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古代有所谓“筝、琵不人古乐”之说,第二个渠道便是上面提到的士大夫阶层,读书人各种名目的雅集,酬酢均少不了它。

所以我们今天在很多传统艺术形式中仍能时常感受到琴,如传统绘画这常见文人身后的小童肩调一担书,一张琴,所以古代的书童又称为琴童,前不久在乌节坊的一间画廊里见到一幅清皇室成员溥儒的作品,画面上是气势磅礴的山水,山水间有一人抱琴端坐,题诗为“高山流水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诗、书、画相得益彰,极富情致,历代诗、文中咏琴者,更是不胜枚举。《诗经》第一篇《关睢》中就有“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下面再来看几首唐诗 :

“促轸乘明月,抽弦对白云,从来山水韵,不使俗人闻。”(王绩);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整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儿重。”(李白);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

“鸟栖鱼不动,月照夜江深,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白居易)。

蔡邕、司马相如、稽康、阮籍等大文人都善弹琴,还创作过琴曲,阮籍不与统治者合作,对看不上的人,多白眼相向,世称“阮白眼”,就是这个“当其得意,勿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晋书·阮籍传》)的怪人。曾大醉六十天不醒,创作琴曲《酒狂》以抒其志,稽康刑场之上,一曲《广陵散》后,从容赴死。富甲一方的千金小姐卓文君,为司马相如高超的琴艺和惊人的文才而倾倒,竟与这位穷酸书生私奔他乡,以沽酒为生,这出“红粉当垆”的爱情故事也被传为千古美谈,他创作的琴曲《凤求凰》,今天仍有琴人能奏。蔡邕就更神了,不但弹琴、作曲、写《琴论》,还亲自动手造琴,他常在风暴雨雪天气进森林中选良材。一次,见一老妪烧火做饭,闻火声霹雳,料定火中之木为良材,急忙取出,制成琴后果然声音不凡,可惜尾部已烧焦,遂名之为“焦尾”琴。

至今,在华语词汇中,焦尾已成了琴的代称。他创作的“蔡氏五弄”《游春》、《渌水》、《幽思》、《坐愁》、《秋思》,在当时也是极出名的。其女蔡文姬“博学而有才辩,又妙于音律”(《后汉书·烈女传》),少时便聪颖过人,父亲弹琴时断弦,她马上就能说出是哪一条弦(《三字经》中有“蔡文姬,能辨琴)。她创作的琴曲《胡笳十八拍》,更是“声声掩抑声声泪”,成为千古绝唱。三国时的周瑜,据说十一岁做大都督统领三军,不但智勇过人,也是一个出名的音乐家,读书人都知道,有个典故叫“曲有误,周郎顾。”

实在不懂音乐的文人怎么办呢?史书上有这么一则记载:“(陶)渊明不解音律,尝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不懂音律,弹出的琴音当然是不忍卒听的,但还极喜琴,无奈,只好把琴弦都拆掉,不使出声,每次在酒喝到最惬意的时候,取下无弦的琴“弹奏”一番,心中想象着无限美好的音乐。这种听而不闻的音乐,不正是老子“大音希声”理论的最佳实践吗?

就是在听得到声音的音乐中,“此时无声胜有声”(白居易诗)也是优秀音乐家追求的境界,正所谓“欲识琴中味,何劳弦上音。”

明代剧作家高濂的传奇《玉簪记》中有一折为“寄弄”(又称“琴挑”),讲的是落第书生潘必正与道姑陈妙常互为对方的琴艺所折服,并以琴曲倾诉情怀,最后冲破礼教束缚喜结连理的故事,唱词极优美感人。

很多的华语词汇也与琴有关,我们称好朋友为“知音”,这个典故最早见于《吕氏春秋》一书“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曰:荡荡乎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生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他认为世上再也没有能够听懂他弹琴的人了,这种挥之不去的苦恼,几乎使他丧失了生活的兴趣,明清小说中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一回,湖北省武汉市现在还有“琴台”遗址,供人凭吊,相传为伯牙摔琴的地方。

“得心应手”一词出自《庄子》,也是说的弹琴的事,意为经过反复练习直至心手相应,才能将琴弹好。

“琴心剑胆”犹言柔情侠骨,比喻一个人既有情致又有胆识。亦儒亦侠。吴莱诗中有:“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琴与剑也是旧时文士的必备行装,“琴剑事行装,河关出北方。”讲究一些的居家摆设,常常是墙上一把龙泉宝剑,几案上置放一张名贵古琴,既透露出主人的修养志向,也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

做最煞风景的坏事被比喻为“焚琴煮鹤”。古人把这种勾当与清泉濯足、花下晒挥、背山起楼等并列为不耻的劣行,这个成语在中国的“文革”时期曾被可怕的实践过。那时琴是“四旧”之首,当属应毁禁之列,因为琴不但是可演奏的乐器,历代流传下的老琴还有很高的收藏价值,很多文化人即使不懂音乐,家中也有藏琴,“文革”中被“红卫兵”发现后,多数要与其他“脏物”如古旧图书、字画等一并当庭烧毁,甚至有些被锯开做了板凳。天津有一位老中医李允中先生喜收藏。存有资唐自清历代名琴二十余张,价值连城。文革时也悉数被抄走,不知下落。“文革”结束后,老先生多方奔走查访,一无所获,最后有关部门退赔二百元人民币了事,老先生讲得很恳切:“我并不奢望完璧归赵,只想知其下落,如果有幸仍存世上,我也死而无憾了。”

古乐悠悠为首

由于琴的历史悠久,再加上历代文人对其的推崇备至,在作为乐器的同时,已上升为一件文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的“道器”,人们用它来修身养性、陶冶情操,所以古人将琴解释为:“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也”,“夫琴者,闲邪复性,乐道忘忧之器也,三代之贤,自天子至于士,莫不好之。”

古琴有一套完善而独特的记谱方法,发明与唐代并沿用至今,称之为“减字谱”,每一谱字都包含了一定的演奏技法信息。正是由于有了这套记谱方法,大量的中国古代音乐材得以保存到今天,这种记谱方法在世界上也是独树一帜的,难怪《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看到林黛玉弹琴时用的谱子,惊呼“妹妹近日愈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见第八十六回“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日本人讲究的“茶道”,据考证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其实“琴道”比茶道更讲究、历史更悠久。古人弹琴时要衣冠整齐、净手焚香,还有所谓“刮风雨雪天气不弹”、“对凡夫俗子不弹”等禁忌。著名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四十年代曾做过驻日本、中国、黎巴嫩等国的大使)曾于一九四四年在日本用英文出版过一本《琴道》,专门谈论中国的古琴艺术,《红楼梦》中林黛玉也曾对宝玉言道:“古人制琴,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

若要抚琴,比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颠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心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需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徵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身心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由此可知林妹妹确非等闲之辈。

琴自周代出现以来,有过辉煌,但自唐代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在当时,面对着汹涌而至的异族歌舞,高雄的琴乐已经遭到冷落。白居易写过一首《废琴诗》,颇能说明当时的情景:“丝桐和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令人情。玉辉光彩灭,朱弦尘土生,废弃来已久,遗音尚冷冷。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太凄凉了!让羌笛与秦筝之类搅的,“有太古声”的琴,已到了“纵弹人不听”的地步。在另一首诗中,他将古琴与寒松并列,对于只知道看牡丹,听秦筝的人们,发出了无奈的嘲讽:“古琴无俗韵,奏罢无人听。寒松无妖花,枝下无人行。春风十二街,轩骑不暂停。奔车看牡丹,走马听秦筝。众目悦芳艳,松独守其贞。众耳喜郑卫,琴亦不改声。怀哉二夫子,念此无自轻。”

茫茫宇宙觅知音

现代社会,人们的节奏匆忙,科技日新月异,但在很多领域,尤其是在生活与艺术方面,越来越倾向与返璞归真,或是以对自然,古拙的东西的追求来做为补偿,琴的再度兴盛并受到人们的喜爱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中国大陆自不必说。虽然文革的浩劫,但因其深厚的传统,众多的琴家,仍是琴学研究的大本营。国际上的汉学研究,主要有敦煌学、红(楼梦)学等,琴学现也成为一门学问而吸引了一批中外学者,且多有建树。台湾,香港等地也“琴风”正盛,弹琴者日众,并纷纷成立琴社,日本成立的“东京琴社”,英、法、荷兰等国琴人成立的“欧洲琴社”,也都经常举办各类活动,美国也有类似的组织,但在经济资讯如此发达的新加坡,琴好像仍不被垂青,虽然我们提倡华族文化、提倡讲华语、推崇东方传统的价值观念,华乐也受到全社会的普遍喜爱,可提到华乐,人们多数是听筝、学筝,而做为“乐之统”的琴,就无人问津了,这真是有个奇怪的现象(本文绝无贬“筝”之意,笔者也是“筝迷”)。

有人说:“新加坡的文化根底浅,懂琴的人很少,琴在此真正是知音难觅。”其实也不尽然,窃以为,这与各媒体很少对此宣传介绍不无关系。笔者很高兴地看到,近来这种现象已有所改观。前不久,商务印书馆曾搞过一场“古琴与中国文化”的讲座,听者踊跃,反应不俗。这个话题要说的内容确实太多了,由于历史久远,古琴的文献资料极为丰富,有三千多首乐曲,且题材广泛。有歌颂美好河山的《高山流水》、《碧涧流泉》;有借物咏怀的《梅花三弄》、《潇湘水云》;有放浪江湖、追求隐逸生活的《渔樵问答》、《平沙落雁》;有歌颂历代圣贤的《文王操》、《孔子读易》;也有将著名诗篇用琴来弹唱的《阳关三叠》、《陋室铭》、《出师表》,前文已经说过,《诗经》三百零五篇都能用琴弹唱。在刚刚举办的道教文化月的开幕式上,中国道教协会的负责人闵智亭老道长即席抚琴,弹了一首《高山流水》,牛车水人民剧场里的观众屏息聆听,赞不绝口。我相信,随着人们文化水平、知识修养的不断提高,旧时代文人士大夫手中的琴,也会走入“寻常百姓家”的。

一九七七年美国宇航局发射过一颗名为“旅行者二号”的太空船,上面装有很多能够反映人类智慧成果的物品及一对与真人相仿的男女人体模型,还有一张能够用十亿年的金唱片,录有百多分钟的世界名曲,不但有Bach、Beethoven的作品,也有用中国的 古琴演奏的古曲《流水》。其寓意当然是要在茫茫宇宙中为人类寻找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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